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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信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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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信命

湛雲葳有意識時,有人輕輕晃了晃她:“師妹醒醒,齊旸郡就快到了。”

湛雲葳睜開眼,發現自己在車鸞上,眼前是同在學宮修習禦靈術的段師姐。

華麗的鸞駕上,少女們難掩雀躍。

“一會兒就要見到阿封哥哥了,幫我看看,發髻有沒有亂?”

“好著呢,你先替我挑一下,我一會兒拿哪柄扇子,萬師兄才會一眼註意到我?”

另一車架上,白凈柔弱的少年們也在忙著打扮自己,企圖向一會兒來接人的靈修姐姐們,展示自己的乖順動人。

湛雲葳顯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
她穿一條粉色羅裙,坐在角落,楞楞地看著眼前的景象,頭疼欲裂。

她覺得似乎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忘記了,自己不該在這裏。

然而不論怎麽想也想不起來。

段師姐見她坐著發呆,不由問道:“湛師妹,你還不換衣裳嗎?一會兒靈修就要來接我們進齊旸郡,你難道沒有心儀的師兄?”

哦,湛雲葳想起來了,原來是去齊旸郡的路上。

她今年多大來著?好像剛過了十四歲生辰,在學宮念書,順便和禦靈師們一起修習禦靈術。

前幾日齊旸郡邪氣沖天,仙盟恐百姓遭大難,於是先派出靈修弟子去平亂,緊接著又讓人護送這一群嬌滴滴的禦靈師,去給修士和百姓們清除邪氣。

明明是生死攸關的大事,可因為有著無數仙門兵丁保護,一路上又坐著最昂貴的車架,禦靈師們完全沒當回事。

大家更在意另一件事——

馬上要見到心儀的靈修了。

對於大部分禦靈師來說,這一生錦繡平順,最煩惱的事,莫過於在千萬靈修中挑一位合心意的夫郎或者夫人。

段師姐整理了一下衣裙,坐回湛雲葳身邊,她倆都是剛來學宮不久的學子,頗為聊得來。

“你聽說了嗎,仙門最出色的那位靈修師兄,今日也會來。”

湛雲葳問:“誰?”

段師姐示意她看那些激動到雙頰泛出粉暈的少女們:“還能有誰,當然是蓬萊那位天生劍骨的劍修‘天上白玉京’。許多師姐都是為了他來的,你才來學宮沒多久,見過他嗎?”

“你說裴師兄啊。”湛雲葳想到前幾日夜晚,從學宮那頭過來陪自己修習的少年,“見過。”

段師姐眼睛晶亮:“那他是否和傳聞中一樣英俊好看?”

湛雲葳笑著點了點頭。

“你都說他長得俊,那肯定沒錯,也不知道這樣的人,將來會喜歡哪位師姐妹。”

湛雲葳也不知道,但她知道裴師兄是世間頂好的劍修,他與所有的修士都不一樣。

她先前明明沒有幫到他什麽,裴玉京卻還是堅持要報她的“救命之恩”,還幫她隱瞞修習禁術的事。

眼看要到齊旸郡城門,隊伍的廚娘抱著一個三歲大的女孩走過來。

廚娘模樣胖胖的,很是憨厚。雖然不想打擾這群貴人,但她懷裏的女孩身上邪氣未除盡,開始發燒,情況很不好。

“小姐們,能不能幫幫這孩子?”

湛雲葳看過去,那孩子穿著粗布衣,瘦小,黢黑,衣衫上沾了不少泥點。

是廚娘從路過村子撿來的。

那個村子,許多村人沾上邪氣,現任徹天府掌司只說全是邪祟,盡數殺了。

只有這孩子在米缸裏躲著,逃了出來,廚娘見她可憐,便拿出自己攢的凈魂玉碟給孩子用了,企圖救她一命。

現任徹天府掌司叫做東方既白,動不動就屠村,惹得諸位禦靈師也覺得殘暴。因此沒人趕小女孩走,覺得她可憐。

若是平日,廚娘抱著孩子過來,不少禦靈師會願意搭把手,可今日不行。

她們剛換了最漂亮的衣裙,打扮得婀娜美麗,想去見心儀的靈修。誰也不想去接廚娘懷裏的小泥娃娃。

廚娘局促不安地站在車架外,有些後悔這個時候來,正當她打算去少年禦靈師那邊碰碰運氣,卻見車架裏,一只白皙的手拉開簾子。

一位嬌美動人的禦靈師小姐探出頭來,沖她彎起眼睛:“把孩子給我吧。”

“哎!”廚娘如蒙大赦,把孩子遞了過去,“麻煩小姐了,她、她身上有些臟……”

廚娘聽那小姐笑道:“不礙事。”

*

所有禦靈師下了車架,去見心儀靈修。湛雲葳留在了鸞車中,將手指搭在孩子的額上,一點點替孩子祛除邪氣。

邪氣入體,往往疼痛難忍,女孩這樣的小的年紀,身上卻幾乎都被邪氣侵蝕了,難怪一枚玉簡不夠。

因著是個孩子,比較脆弱,湛雲葳只敢一點點用靈力試探幫她順著筋脈。

孩子夢裏很是不安,伸出黑乎乎的小手,可憐巴巴地抓住了她的衣襟,臉也埋進了湛雲葳的懷裏。

廚娘搓了搓手:“這孩子不是故意的,她沒了爹娘,許是不安。”

湛雲葳說:“我知道,您坐一會兒吧。”

她也想要娘親,自然理解小姑娘許是夢到娘親了。

廚娘發現她確實不介意,心裏松了口氣,這樣親善的禦靈師小姐,她還是第一次見。

兩人都在等著孩子醒來。

一個時辰後,湛雲葳懷裏的女孩終於睜開了眼睛。

廚娘驚喜地道:“阿蘅,還認得嬸嬸嗎?”

那“女孩”楞了楞,先是蹙眉看了眼廚娘,又緩緩地看向湛雲葳。

最後,“她”的視線落在自己幹瘦的小手上,手下是少女玲瓏柔軟的弧度。

詭異的,這一瞬間湛雲葳從一個稚弱的女孩身上,看見了類似緘默難堪的情緒。

“她”縮回手,抿住唇從湛雲葳身上下來。

廚娘想要去接住“阿蘅”,卻也被拒絕。

廚娘奇怪地說:“阿蘅,你怎麽了?”

湛雲葳也忍不住望過去,“女孩”垂著眼,曲起手指,半晌才用細弱的嗓音說:“沒事。”

聽見獨屬於小女孩稚嫩的嗓音,“她”閉上嘴,眉眼郁郁,又不肯說話了。

*

在變成三歲小女孩“阿蘅”後,越之恒只覺得自己揍越無咎那幾下還是輕了。

“浮夢蜃境”,顧名思義,會將人帶到最危險的過去,於蜃境中制造殺機。

陣法中的人,身處過往的記憶中,並不知道自己在做夢,也不能夠被強行喚醒。如果在蜃境裏死了,現實中也就死了。

唯一能破陣的辦法,是撐過夢境中的殺機。

天階陣法中有不少怨靈,因此陣法會生成自己的意識,吞噬過客。

越之恒強闖湛雲葳的夢境,蜃境怨靈選擇將他能力削到最弱,將他困在了三歲孩子“阿蘅”的身體中。

冥冥中,仿佛有無數貪婪的眼睛,窺伺著他與湛雲葳,企圖留下他們。

越之恒低眸,神情陰冷,好,那就試試,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。

*

湛雲葳發現這個叫阿蘅的孩子很奇怪。

原本的阿蘅失去爹娘,醒來就愛哭,在廚娘懷裏才有些安全感。

可現在這個“阿蘅”,不僅不哭了,一雙明透的眼眸,泛著淺淺的墨色。廚娘要帶“她”離開,“她”卻用那雙琉璃般的眼睛,望著湛雲葳,怎麽拉也拉不走。

廚娘束手無策。

湛雲葳問她:“你要跟著我?”

阿蘅點頭。

湛雲葳嘆了口氣:“跟著我也行,那你可不能哭,也不能亂跑,要聽我的話,可以嗎?”

面前的人望著她,眸中帶過幾分惱怒之色,但沈默片刻,只得頷首。

已經到了齊旸郡地界,雲葳還有任務在身。他們此次帶了許多凈魂玉碟,裏面傾註了禦靈師的靈力,分發給普通百姓,用以清除他們體內的邪氣。

畢竟一個城池的百姓太多,不可能一一去救治,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。t

聽聞禦靈師們來了,百姓們無不感激興奮。

而今,湛雲葳的同窗就在城中派發玉碟。

湛雲葳怕阿蘅走丟,試圖抱她。

可這孩子不管怎麽樣都不願意,湛雲葳無奈道:“我若帶著你走過去,天都要黑了。你不是說過,要聽我的話嗎?你不願意的話,就只能和廚娘待在這裏了。”

阿蘅皺著眉,這才不反對。

湛雲葳將她抱在懷裏,“阿蘅”僵硬了一下,避開她的曲線,面無表情拽住她肩上的布料。

湛雲葳見阿蘅別扭不適應的樣子,忍不住彎了彎眼睛:“你不會是害羞吧?”

“沒、有!”

“這有什麽。”湛雲葳看著她認真道,“你長大以後也會有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孩子緊緊抿住唇,又不說話了,滿臉寫著讓她趕緊閉嘴。

湛雲葳莫名讀懂了她的表情,覺得阿蘅滿臉無語的表情還挺可愛,不像先前那樣死氣沈沈了。

湛雲葳給小泥孩子介紹:“這裏已經不是杏花村啦,是齊旸郡。你聽說過齊旸仙山嗎,那裏的仙長姓越,越家的仙君最是仁慈,廚娘嬸嬸說,之後將你送過去修習,越仙君一定會好好待你。”

然後她就聽見阿蘅冷笑了一聲。

“小小年紀,不許陰陽怪氣,你倒是說說,哪裏不滿越家。”

阿蘅也不與她辯駁,冷聲道:“你說仁慈就仁慈吧。”

湛雲葳還待詳細問她,前面突然一陣騷亂。

“抓住他,抓住那個小偷!”

只見一個衣著狼狽的少年,陰戾推開人群,跑得飛快,身後追著好幾個憤怒喊打喊殺的百姓。

湛雲葳註意到,那少年手上抓著一把滌魂玉簡。

原來百姓剛從仙門領了玉簡,就被這少年搶走了,他看著瘦弱,身上卻有股不要命的勁。

一路撞開行人,惡狠狠道:“滾!”

以至於那些百姓怎樣都追不上他。

但附近的靈修就在不遠處,哪裏能讓一個普通的少年跑了,只見一個劍修靈劍出竅,遠遠飛來,砸在那少年的肩膀上,那少年倒飛出去老遠,一口鮮血吐出來。

湛雲葳蹙了蹙眉,本以為少年會就此作罷放棄玉簡,還給被搶的人。沒想到他從地上爬起來,仍舊死死抓著玉簡不放。

這一幕不僅是百姓,連仙門弟子都生起氣來。

“郎朗乾坤,你這小賊如此猖狂!不知悔改!”

以至於身後拿著棍子的百姓沖上來打他,仙門弟子也不管。

搶奪他人玉簡,就是搶奪他人的機緣與生機。這在仙山的規定裏,是重罪。

若他今日不歸還玉簡,被活活打死,也沒人為他說話。

湛雲葳覺察到什麽,發現阿蘅也在望著那少年。

不過眼裏並非害怕,而是冰冷又自嘲的神情。

阿蘅回過頭,厭煩地不去看那地上蜷縮著的少年,冷淡道:“你不是還有事嗎?不過小事,別看了,沒什麽好看的。”

湛雲葳沒理阿蘅的話。

她捏了捏阿蘅的臉,難得有些生氣,嚴肅道:“別亂說。”

人命從來不該是小事。

*

越之恒從沒想過,會在湛雲葳的夢中,遇見年少的自己。

他記得,那是一個和煦溫暖的春日,仙山上下在給越家的小姐越懷樂慶生。

就連仆從都拿到了靈石福袋,唯有後山的禁地,那個破敗的院子裏,今日連吃剩的冷飯都忘記了送來。

啞女從清晨開始,身體再次出現了異樣,軀體抽搐,背部突出,像是肉瘤,又像是尖銳到沖出皮囊的骨頭。

她痛苦不堪,哀求著越之恒殺了她。

不是不想活下去,可最早那個原本是他們“祖父”的人,早就告訴過他們:生來邪祟之子,便是這樣的結局。

沒有哪個邪祟之子能活得久,縱然他們不會入邪,可他們本身就是邪氣本體,往往不到及冠之年便會夭折。

越家老爺子冷冷看著他們:這就是命,你們得學會認。

那日,溫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如此冰冷,兩個還未徹底長成、看上去分外瘦弱的半大孩子,像繁華錦繡中的怪物。

少年手裏拿著屋裏唯一一把柴刀,對著親姐姐。

越之恒砍下去之前,聽見仙山另一頭的歡聲笑語。入眼是荒涼的院子,記憶裏是不知多少年被關在陣法中的日日夜夜。

啞女的結局,亦是他的結局。

可什麽才是命,親人不認、親娘不要是命?被圈禁著像個畜生般長大是命,還是砍死自己親姊是命!

他推開啞女,手裏的刀,砍向了結界。

他從齊旸仙山一路跑到山下城中,不知道世間誰才能救山上的啞女,誰又願意救啞女。

哪怕不用救那可憐的少女,只是給她一塊糖餅吃也好。

阿姊長這麽大,從生到死,最出格的願望,只是想吃一塊糖餅。

可越之恒身上全是破壞陣法的傷,他一身鮮血,跪在糖餅鋪子門口,老板晦氣地伸手趕他:“快滾快滾,小叫花,別攔著我做生意。”

他被推在地上,聽見行人們說,今日仙山派發玉簡,雖然人人只有一塊,但對於體內有邪氣的人,能延長數十年壽命。

越之恒望著自己被踩進塵埃的手,沒有再祈求那塊糖餅,轉而握住了掉在地上的柴刀。

縱然他們是邪氣本體,可若一塊不夠,那五塊、十塊玉簡呢,能不能也讓啞女活夠凡人短短的一生。

他知道自己沒法從仙門那裏取走玉簡,只能伺機望著那些百姓。

這一年,他不識字,沒有念過一天書,亦沒有人教過他,何為“君子之道”、何為“禮義廉恥”。

*

齊旸郡春花爛漫,僻靜小巷中,湛雲葳撥開毆打少年的百姓。

她強行抽出他手中的玉簡,還給百姓們。

“既然已經拿回靈簡,就別再要他的命了,仙門會懲罰他。”

靈衛上前將他關了起來,問面前的少女禦靈師如何懲處他。

湛雲葳想了想:“按齊旸郡的規矩來,搶幾個包子,如何懲處?”

“打板子。”

少女彎起明眸:“行,那就打他三下板子。”

她撿起地上的枝條,在地上少年的掌心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三下。

旋即蹲下去,問他:“你為什麽偷東西?”

少年閉上眼,心中只剩絕望。

湛雲葳其實已經猜到,不偷吃的,不偷穿的,只偷玉簡。人如果活得下去,誰會命都不要搶奪這樣的東西

她身上沒有玉簡,卻有一塊兒時第一次練習禦靈術時,父親贈她的平安玉。

裏面積年累月被她用來練習制作滌魂玉簡,攢了不少禦靈術法,還刻了幼時啟蒙的書籍。

送出去幼時最珍愛的禮物,她難免有些舍不得,但還是掰開的少年緊握的拳頭,說:“你想救誰就去救吧,是這世道不好,想活下去並沒有錯。”

一旁的阿蘅眼皮子擡了擡,眸色淡淡,看著地上的狼狽的人。

就像記憶裏那樣,他聽見自己說:“那你呢,你想要什麽,我什麽都沒有,我的命你收嗎?”

湛雲葳看著他淺墨色的眼睛,楞了楞,良久才說:“不要你的命,每個人的命都是很珍貴的。”

“不過卻有要你做的事。”她說,“你答應我,得學會這平安玉中的道理,活下去,知書文,識禮儀,如果以後當了靈修,盡力造福百姓。”

他一言不發,從地上爬起來,轉身離去。

阿蘅沈沈望著那少年的背影,他想,如果湛雲葳知道這是誰,知道她放走的這人,將來是百姓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奸佞,會是什麽表情?

越之恒眉眼冷淡。

知書文,識禮儀啊……

多諷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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